都市化雖然為人類帶來了現代化和便利性,卻也產生了一系列的問題。高人口密度使得人們更加注重個人隱私和獨立性,快速的生活節奏,使人們缺乏時間和精力去關注和照顧周圍的人。種族、文化與經濟的差異,導致社會隔離和族群分化,人與人之間缺乏共同價值觀和興趣。手機、電子郵件和社交媒體進行虛擬溝通方式,降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結。或許平常時我們不容易察覺,人與人之間的原子化、散沙化現象,可能引發空間與社會矛盾、社會關係解組構,但台灣社會住宅推動過程引發的群眾抗爭與反彈,恰好驗證了都市中脆弱群體被標籤化與隔離化的困境。
社會住宅並非源自台灣既有的居住文化,加上過去政府長期漠視住宅問題造成住宅政策與管理部門的弱化,導致民眾對社會住宅抱有建物老舊、居住品質不佳、弱勢過度集中等刻板印象,社會住宅被視為鄰避設施。如何破除民眾刻板印象,降低周邊居民反對成為推動社會住宅刻不容緩的挑戰。另一方面由於台灣社會住宅存量嚴重不足,因此訂有租期三年續約三年的規定,如何讓住戶快速的建立鄰里關係共同生活成為社會住宅另一個挑戰。在市民、倡議團體、專家學者與政府部門的共同研商下,台灣的社會住宅不再只是堆疊一個個提供居住的「火柴盒」,開始肩負改善地區環境帶動周邊再生、社會褔利與服務輸送、創造城市美學以及塑造新居住營運模式的使命。政府租賃住宅也從一開始以提供最大居住單元數量為目標,逐步納入地區回饋服務設施,如里民活動中心、開放空間等,進一步回應地區因應社會高齡少子化的社會課題與社會住宅內居住者需求,納入社區照護與社會福利輸送空間,諸如老人服務暨日間照顧中心、托嬰中心、幼兒園、身心障礙福利機構、就業服務站等設施。另為提升社宅居住品質,提供屋頂農園、交誼廳、閱覽室、健身房、會議室、辦公室、集會廳、共享廚房等設施,試圖營造鄰里社區共居共榮的關係,提升社會住宅的社會性功能。
雖然社會住宅硬體品質的提升及基礎設施提供,能快速的改變社宅的形象,然而透過國外社宅或都市更新案例來看,建築空間無法解決社會問題,在各個角落為民眾打造可以建立社區意識,提高凝聚力的「社會性基礎設施」才是成功與否的關鍵。紐約大學公共知識中心主任艾瑞克.克林南柏格(Eric Klinenberg)於2021年出版《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一書中詮釋,社會性基礎設施作為支持社區網絡在日常生活中的運作,包容差異、強化合作與提升社會信任,重新建構人與人之間的社會網絡關係,成為社會資本所得以附著、生根的載體。依據作者的定義,社會性基礎是能讓大眾實際齊聚交流、培養感情的設施,包括了由政府提供的圖書館、學校、公園綠地、運動場、遊樂場或街邊的人行道與綠帶,亦包括了私人提供宗教聚會所、小餐廳、咖啡館、雜貨店、理髮廳等等。也因此「社會性基礎設施」的核心關鍵並非空間的類型或形式,而是具包容性、多元性與地方感的空間。具實驗性與未來性的社會住宅公共藝術計畫,成為「社會住宅」有機會蛻變為「社會性基礎設施」的媒介。
2008年因應當代世界在討論與社會交往的藝術發展方向,台灣《公共藝術設置辦法》亦重新定義了公共藝術的範疇,自此公共藝術設置計畫涵蓋了藝術創作、策展、民眾參與、教育推廣、管理維護等面向。藝術與社會的關係不再只是觀察與批判,反而成為與社會積極溝通互動的載體或觸媒。這恰恰給了正在探究如何建構社會住宅內與外住民社會網絡關係的機會,臺北市社宅公共藝術「以家為核心-HOME TO ALL」的寧靜革命悄悄展開,並提出了「我們也可以這樣生活」的實驗性策展,以擾動社群、促進社會對話,打造臺北市共創共融的城市願景,究竟此一實驗性計畫如何落地進而與在地對話,值得進一步觀察與探究。2022年,隨著臺北市各行政區社會住宅的逐步落成,臺北市萬華區、文山區與信義區的社宅公共藝術計劃分別展開,包含了以藝術書寫在地性的旅途,期待與你在萬華一帶相遇的《給平凡人的萬華散策》社宅公共藝術計畫、《我們在文山相遇》的台北市興隆社宅公共藝術計畫,以及信義區廣慈社宅的《我們在家廣慈社宅公共藝術》計畫。
其中的《我們在家廣慈社宅公共藝術》特別引起筆者關注,廣慈社宅的推動從規劃階段就受到鄰里劇烈抗爭,因此這個公共藝術計畫是否有效緩解在地居民與社宅的緊張關係,重建地區的社會網絡值得探究。近距離的觀察可以發現這個計畫在實質空間上,跨出了基地界線的藩籬巧妙選擇緊鄰社會住宅的街廓,以「福德聚場」之名進駐社區某種程度的打破了社宅的疆界。入口大門的牆上掛著「相聚對話藝術在生活現場」、「日日進駐啟動社區意識」傳達總策展人以藝術參與的核心理念。該空間自去年10月開幕以來,帶狀的策展內容提供了不同主題、不同族群、不同年齡層適合的活動。「回到那座山」為55歲以上居民帶來身體互動的體驗課程,「咕咕故事時間工作坊」提供大朋友、小朋友聽故事演故事的體驗,「廣藝角-藝術創作課程」、「聲音工作坊」、「園藝治療課」、「私廚計畫」等透過不同主題、不同媒材,讓參與者可以選擇自己有興趣的活動,與周邊居民自在的互動,逐漸交織出緊密的社會網絡。有的策展人在創作過程中融入了在地人的記憶與情感、在地的自然人文與生活,有的在展覽過程中將藝術轉化為民眾共創工作坊,康雅筑「遺忘的線」運用募共集來的毛線,讓眾人共同交織城市風景畫。楊偉林「靛繼」以駐地田調數次登上四獸山頂,感受廣慈這片土地。並以廣慈一帶採集的植物,帶領地區居民以纖維和藍染工藝的手法共創並與社區連結。策展藝術家以包容的姿態歡迎著社會住宅與周邊鄰里居民,而相關的參與活動不僅在福德聚場進行,也把周邊居民帶入社會住宅的開放空間與公共服務設施。期待透過藝術活動能吸引更多地區居民共同參與,強化地方感並營造社群形象,期待自此城市更有溫度、更有情感、有更綿密的社會網絡也開始累積社會資本。讓廣慈社會住宅除了是亞洲最大的社會福利輸送基地外,有機會進一步蛻變成為「亞洲最大社會性基礎設施」,讓社宅不只是建築物,而成為一個市民生活的家。